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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丨出智周:枫亭少年

2023-09-01 07:05:34上游新闻

枫亭少年


(资料图)

文/出智周

群山挨挨挤挤,仿佛海潮一般在东南沿海数百里的大地之上奔涌。横溪是其中一个顶不起眼的小村庄。它处于闽南泉港与莆田仙游北部交界处的丘陵之中,这里南风习习,丘陵长长。横溪有一个怪叟。他总是喜欢把自己藏在阳光下的阴影里。他的一生静悄悄的,好像除了他的妻子,没有人注意到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甚至于连他自己的子女都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怪叟是我的外公。

有一年夏天,阳光特别美好。我从横贯开州城区的开州大道向东穿行,走到一处花台,猛然看到一对粉蝶上下纷飞,在我前方兜兜转转,缠绵不去。等我转入市民广场,这对粉蝶停在了我身前的一丛灌木上,两对翅膀微微扇动,似乎专注地望着我。等我走出几步,再回过头,我看到它们朝着我来时的方向,向西飞去了。我当时心里莫名其妙地受到牵引,没走出几步,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告诉我外婆去世了。我突然悲从中来,从此以后,这对粉蝶就一直逗留在我的记忆中,把那日的光线幻化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外公去世接近30年,外婆又在他待过的阳光照耀不到的屋檐下,又独自过了30年。而我见到粉蝶的那天凌晨,外婆驾鹤西去。那对粉蝶的兜兜转转,是否是外公与外婆心有灵犀的观照与牵引,又是否是在暗示昭示着什么?秉承周恩来的“我是个无神论者,唯独对于你,我希望有来生”,我更愿意相信那是这个世界对于外公外婆的一种感应和他们对我的告别。

外公幼时,家中穷徒四壁,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一直体弱多病。15岁那年,村庄遭受水灾,颗粒无收。为了谋生,外公独自离开埋在丘陵之中的小村庄,到厦门谋生,后来成为一名修铁路的工人。工程结束以后,他没有跟随工人转战其他地方。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在厦门打工的横溪乡亲,被引荐到村里,入赘外婆家,从此就留在了这个盆地之间的小村落。没多久,他的弟弟也入赘到横溪南边的小村庄来。外公来到横溪后,对外婆百般疼爱,凡事亲力亲为,但却始终闷闷不乐,不爱与村里的人说话。有一段时间,他忙完农活,总是喜欢偷偷沿着幽深的碎石巷子,走到兴隆宫旁的水库边,独自望着前方那片起伏的山峦。那片山坡横亘在惠安(现在的泉港)与仙游交界之处,山坡南边是横溪村,山坡北边是园庄镇。沿着园庄北上,就是仙游枫亭镇,北上途中,会遇到外公出生的花园村。马鞍一样的牛峰山丘陵当中有一段,长满了摇曳多姿的枫树。每到秋天,岭上枫叶如丹,染红了整片山坡。山坡旁有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每到傍晚,会有各种各样动物的叫声交织而起,听来好像有人在悲鸣,与这大红大紫的枫林相拂相照,因此大家都叫它啼哭岭。很长一段时间,横溪到桃岭镇要步行十多公里崎岖山路,很多村民不愿意去桃岭,会选择翻越牛峰山到园庄镇,购买一些日常用品。那几年,有些时候,外公会突然消失,然后一两天后,又返回村子。终于有一天,外婆拉住他,对他说,你把父亲接过来吧,爸妈这边我来说。外公听了默默无言,抱着外婆一直流泪。

外公外婆翻山越岭,把孤身一人的老父亲从老家的花园村接到了横溪来。那段时间,外公欢欢喜喜,不说话总是埋头干农活。没过多久,外公的父亲去世了,被埋葬在了牛峰山的牛峰尾,坟墓遥遥对着外公的家山花园村。

之后,外公和外婆接连生育,他们一共生育了四女三子,其中次子夭折。几个子女长大后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在闽南群山众岭之中。外公的长子,也是我的大舅,做了屠夫,嗜酒如命,日夜欢饮,49岁突然病故。没多久,外公的弟弟也去世了。外公突然就像一台轰鸣的机器被关停,失去了所有声音。

现在想起来,我并不知道外公有多高,因为他总是坐着。他有一头与众不同的卷发,微圆形的脸庞却五官挺拔,轮廓分明。但他的嘴角总是微微压低,连同眉眼一样,好像在沉睡一般。他心灵手巧,干农活之际,有时候会剪窗花,剪折纸,做出千纸鹤、小船儿、欢叫的鸟儿、鱼虾等各种模样,送给小孩子,有时候也挂在外婆的床头和房间的窗边,微风一来,轻轻抖动,格外动人。外婆身体弱小,外公不要她干活,他总是在水库边洗衣物,然后外婆静静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洗。他每洗完一件衣服,就喜欢把它对着阳光照耀,专注的神情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父亲与母亲属于换婚,父亲的妹妹嫁给了小舅,小舅的四阿姐,也就是我母亲嫁给了父亲。从此之后,我们两家的称呼一直混乱理不清楚。外公偶尔会拄着竹杖走到村路旁的小舅舅家。我父亲脾气暴躁,外公似乎也不愿意与他多说话。每次想母亲了,外公走到一半路的时候,总要远远地眺望我家方向。过没多久,外公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连小舅舅家也不去了,他就开始站在家门口的山坡上,整个半天凝望着我们家和小舅舅家。

我始终怀疑,只有外婆懂得外公心里的苦楚。外公对外公百般疼爱,外婆则对外公百般迁就。外公的父亲去世后,外婆力排众议,让公公一个外姓人葬在了出家的山头上。

1994年,外公七十六岁,他的身体猛然衰弱了,长期干农活的他,像一棵大树一样凋敝了。那年熬过春节,他开始不停地昏迷,不停地说胡话。外婆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有时候傍晚的时候,她会偷偷跑到兴隆宫上面的水库旁,久久地望着牛峰山,很久都不回家。

有一天,外公精神状态很好,大家都很高兴,结果中午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不见了。大家都急了,到处找都找不到。到傍晚的时候,外婆说,去牛峰尾看看吧。大家赶去了牛峰尾,并没有发现外公的影子。外婆默默垂泪,始终不肯回来,子女一起陪着她在牛峰尾坟墓上守了大半夜。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都灰心了,劝外婆回去。外婆突然说,你们听。

大家支起来耳朵听,发现一个蚊子一样的声音,嗡嗡嗡地从不远处的山岗上传来。大家循声而去,发现瘦骨嶙峋的外公奄奄一息地躺在灌木丛里。他的脚卡进了草丛里,昏迷了一整夜才醒来。大家喜极而泣,小舅舅赶紧背着外公回了村子里。

从那天开始,外公又开始昏迷不醒,过了第三天凌晨,一直坐着的外婆突然感觉有人在捉她的手。她一低头,看到外公枯干的眼睛努力地望着她,嘴角抖动,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两个人只默契地,像同志一般地握了握手。

从那之后,牛峰尾又多了一座守望花园的坟墓。

从那之后,兴隆外的水库旁,外婆又守望了接近三十年。

从十五岁开始,外公的一生就刻上了漂泊的痕迹,孤独也刻进了他的灵魂。来到了闽南的小村庄,他连自己的姓名都被人淡忘了,在一次蒙古族村落的集体更名中,他更是丢掉了自己的姓氏。这个在闽南住了接近一辈子的横溪老叟,一辈子都不愿意学习说闽南语,在自己临死之际,他竟然试图翻越牛峰山,变回他的枫亭少年!谁知道,外公坚守一生的到底是什么呢?

很多年之后,我向母亲询问外公的姓氏,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努力地想要回忆父亲的姓氏,但却始终无法确定,而我也只能从她含糊的发音中怀疑外公姓颜。

不过扎根重庆十五年,很奇怪,我似乎渐渐读懂了横溪老叟。他的一生虽如落花,却在命运的撞击下独守一份纯真,在世事艰辛中坚守一个信念,在人世沧桑中保存一份自我,活得率真又通透,真诚而热烈。

横溪怪叟一点也不怪,他是我的外公,一个可爱的枫亭少年!

作者简介:出智周,重庆市开州区人民法院综合办副主任,开州区作协理事、副秘书长。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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